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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试云雨情”的违“礼”性
“初试云雨情”的违“礼”性及其意义分析
四月天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与名叫“可卿”的女子梦中发生性行为，出现梦遗，标志着宝玉的成年——贾家有子初长成。
贴身大丫环袭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此事的人。因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心中便觉察了一半”。只是当时当着众人，"遂不敢再问"。在晚上趁周围无人给宝玉换“中衣”时，宝玉含羞央告：“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
按当时的情况，“好姐姐”花袭人只需答应不告诉别人就行了，但她做的远不止此，而是“含羞笑问”:“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哪里流出来的脏东西？”一一只是问“梦见什么故事”还不够，问题更是直指“是哪里流出来的脏东西”。
彼时的袭人“亦是贾母之婢”（第三回），是服侍过贾母、史湘云到贾宝玉的“三五代的陈人”（第六十三回），在宝玉屋里是年龄最大的丫环。从宝玉奶妈李嬷嬷“排揎”袭人“忘了本”、声称是自己“抬举起”袭人（第二十回）这样的话来看，袭人也俨然是在李嬷嬷退休后承担起照顾和“教习”宝玉的责任的接班人，其当时的“地位”有些象贾宝玉的小“奶妈”——至少也是宝玉屋里的“大姐大”。第二十回之前贾宝玉对袭人的称呼也一直是“姐姐”、“好姐姐”。“姐姐”是贾府小“主子”对“长辈”屋内的下人的尊称——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排场”怡红院里宝玉不该赶着几个大丫头直呼名字，因为她们是“老太太、太太的人”，“嘴里要尊重些才是”，不然会被人笑话眼里没有长辈。如宝钗、宝玉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为“周姐姐”，贾芸称袭人“姐姐”（第二十六回），贾琏称鸳鸯“姐姐”等。
“三五代的陈人”、“长辈”样身份的袭人对贾宝玉的梦遗刨根问底，“是哪里流出来的脏东西”这类性质的问题更是骇人听闻，毫不避嫌——即使是父母与子女之间也不会明问如此私密的问题。对贾宝玉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跟我没有什么秘密”的亲密的鼓励。所以贾宝玉不但将梦中之事“细细说与袭人听了”，连“警幻所授云雨之情”也一并分享。而早已成年、已“知人事”的袭人不但未予制止、非礼勿听，即便听完了也未回避，反“含羞掩面伏身而笑”一一除了直接的语言激励，这一“柔媚娇俏”的“掩面伏身而笑”的肢体语言，更是有意无意中包含很多暗示信息。贾宝玉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些信息，“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一个“遂”字，道出宝玉行为与袭人态度的连贯性——他本来就擅长体会女孩子们的心事，是能从薛宝钗及时止口的半句话中就听出“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第三十四回）的人。
第二十回中，李嬷嬷排揎袭人“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妖精似的哄宝玉”，结合袭人“偷试”前的“含羞笑问”，听完又“掩面伏身而笑”之态，此语当不算是空穴来风。很有“袭迷”嫌疑的脂砚斋此处的批语是“这句几把批书人吓杀了”。——“吓杀了”的意思应当是很意外这一婚匮老嬷为何无心之中即能道破天机吧？而袭人听了李嬷嬷这些“排揎”的话后的反应是“又愧又委屈”。“委屈”的是自己当真病了，并非对老嬷嬷“也不理一理”，“愧”的呢，就只能是“妆媚子哄宝玉”了。
在宝袭“偷试”中，是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一个“强”，又显作者狡黠。
对于主仆之间，通常的情况是主强仆弱。多数观点认为，宝玉是主，袭人为仆，主子“强”下人，做为弱者的下人能怎样呢。以这种观点看待封建专制社会时期上下有别尊卑有序的主仆关系多数时候是正确的。即如在《红楼梦》中，王夫人在撵逐金钏及芳官四儿等下层阶级人物时是绝对强势不容反抗的。当王善保家的撩起探春的一个衣角时，她无疑是没意识到自己撩到了礼教的上下尊卑秩序一一撩衣角行为本身并不会导致疼痛等实际身理伤害。当此时，即便是“庶出”的探春也会凭借来自贾政的那一半“主子”血统毫不迟疑地挥出她那著名的一掌来维持其等级身份——“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第七十四回）。
但是别忘了，贾宝玉这个“主子”可是封建专制社会的一枚“妥妥”的另类。
在亲情之间，贾府的规矩是“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但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只因在家庭亲情伦理关系中，“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罢了”，“贾环等都不怕他”。（第二十回）
下人之间，宝玉也是“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下人“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第六十五回）
至于在女孩子们面前，宝玉更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第三十五回）
唯有这样的“主子”宝玉，才会在面对一个村庄丫头阻止其玩耍纺车时“忙丢开手”，并给以“陪笑”解释（第十五回）；当他在梨香院毫无芥蒂地傍坐在“倒在炕上”的蔷官身旁时，面对蔷官的抬身躲避和拒绝唱曲，也只能“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第三十六回)）；当看到衣着单薄的紫娟坐在风口里，宝玉“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被紫娟一番“教训”:“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叫人看着不尊重”，他也只能“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怔怔的走出来”（第五十七回）；当他拉着彩霞的手央其“理我一理”时，彩霞的反应是“夺了手”，并“威胁”:“再闹，我就嚷了”（第二十五回）；和晴雯一起洗澡的要求更是被晴雯直接拒绝。
贾宝玉连“毛丫头”都“强”不了，假如袭人不愿“同领警幻所训之事”，他怎么能“强”得了这个“三五代陈人”的丫头头目呢——她甚至连贾宝玉吃丫头们嘴上的胭脂这种事都是要管的；贾宝玉清早跑到他林妹妹屋里梳洗，她是可以说“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并因此一天赌气不理人的（第二十一回）。
如果读者被一“强”字所导，则大概率是被作者的狡黠之笔给“蒙”了。一一在后文中他分明又给了如此多的例证来明示宝玉是“强”不了袭人的——相对于蔷官、紫鹃、彩霞、晴雯等人的“冷淡”，袭人“含羞笑问”、“含羞伏身而笑”的态度太亮瞎眼了——“偷试”之事更象是顺水推舟而已。
贾宝玉怀着青春期萌动的性好奇心理，象要糖果一样要求“好姐姐”花袭人。这个“禁果”怎样合理地吃下去，袭人是给了自己一个心理上的依据的一一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自己“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第六回，有版本作“理”），并在这种自我暗示心理下完成了一场以“礼”之名而不是情、欲主导的交媾。
这个“与了宝玉”的一厢情愿的臆想，在第七十八回被作者毫不留情地击破：文本让贾母亲口说出“这些丫头们的模样、言谈爽利、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晴雯，笔者注）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按照贾母的审美标准，丫头们中只有晴雯配作宝玉的侍妾。贾母心中、原计划中“与”了宝玉的人，是晴雯。袭人“偷试”时的心理依据是一场毫无事实根据的自我心理暗示。
在心理学上，自我暗示指通过主观想象某种特殊的人与事物的存在来进行自我刺激，达到改变行为和主观经验的目的。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从心理机制上讲，它是一种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不一定有根据，但由于主观上已肯定了它的存在，心理上便竭力趋向于这项内容。
袭人本有“争荣夸耀”之心（第三十回），但以她的天赋情况，无论怎样小心勤谨，克尽职任，也不过是从贾母到湘云再到宝玉一个个地换着主子服侍。宝玉之后，做为一个大龄丫头，她已遭遇职场瓶颈，结局无非是被家人赎回或留在贾府“配小子”——这两种结局都不是她想要的。在这种情况下，贾母将自己“与”了宝玉的这种心理渴望成为一个假设进入其主观意愿，获得心理承认，进一步巩固为指导其行为的心理依据。
“与了宝玉”既是袭人的一场空无的自我暗示，以此为前提做下的“偷试”之事“不为越礼”也就不存在了。事实上，作者进一步写明，即便是贾母有心、有计划将其安排为宝玉之侍妾，在计划变为事实之前就自行“偷试”也是越“礼”的。一则在贾政王夫人等人看来当时的宝玉还小——第七十二回中明写贾政对宝玉、贾环收“屋里人”的态度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书，所以再等一二年”——二则男女大礼也要经过“明公正道”的父母之命来公示其合法性才行——“男女不以礼交谓之淫”（《小尔雅》）。晴雯既出“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之言（第五十一回），说明她才是明确知晓贾母将自己留与宝玉之意的人。其反讽袭人“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就与宝玉行“鬼鬼祟祟”之事的言论（第三十一回）是有依据的：小厮兴儿曾言及贾府的规矩是“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第六十五回）”。“放”是“明公正道”的程序，“放”后可以合法同居，不必“鬼鬼祟祟”地“偷试”。“爷们未娶亲之先”放的人，称“姑娘”；爷们成亲之后，之前放的“姑娘”便是“通房丫头”。“通房丫头”可以升为“姨娘”一一当然，普通丫头们也可以被已婚主子要去直接封为姨娘，例如贾赦之欲收鸳鸯——王夫人后来直接封袭人为预备姨娘，合适的时间便可转正。“爷们”成亲后“收”的“房里人”，直接称做“通房丫头”，比如贾琏屋里的平儿是“收”的王熙凤的赔嫁丫头。
在宝玉成亲之前，袭人的路子只能是先“开了脸”才能圆房。
“开脸”又称开面、绞面、绞脸，是一种美容工艺，在古代是一种传统婚俗，——“女子出嫁时去净脸和脖子上的汗毛，修齐鬓角”（汉典网）。古代女子一生只开脸一次，是其出嫁的标志之一。如香菱在被薛姨妈“摆酒请客”地收做薛蟠的“房里人”后，王熙凤夸她“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第十六回）；邢夫人在劝鸳鸯时说“你这一收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第四十六回）
袭人的“预备”姨娘虽是跳级，但要等到“开了脸”之后才能转正兑现。在转正之前，宝袭还是不能合法同居。所以当王夫人从自己月例中按姨娘待遇标准调整袭人月例银子而王熙凤建议其对袭人“开了脸，明放在屋里时”，王夫人的解释是“一则都还小，二则老爷也不许”（第三十六回）。袭人也明白自已虽已提前得了姨娘的待遇，但因未“开脸”“明放”的原故，还是不能与宝玉圆房的，所以反倒在封“预备”姨娘之后，“越发自要尊重”，“总不与宝玉狎昵”，也不与宝玉同房，夜晚反是晴雯在宝玉外床睡了（第七十七回）。
袭人的“准姨娘”待遇，只是王夫人的私自作为，相应的月例银也是王夫人私出，并不是从贾府的公账中正式开支。从袭人的判词出现在丫头阶级的又副册上来推断，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贾府势败，袭人一直未获“转正”机会，终嫁蒋玉菡是其结局。
连王夫人如此明确的预封之实最终都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袭人将臆想中的贾母将自己“与”了宝玉当做行动指南就不能不说是荒诞了。在这个自我心理需求的支配下，袭人不自觉地努力扮演“贤”的形象与人设，自我暗示怡红院里缺己不可，陷入“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的内心戏。“偷试”后潜意识中更是把自己与宝玉捆绑在一起，不知觉地合称起“我们”了。（第三十一回）
当园子中流言四起，“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时（第七十七回），“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盛”，王夫人顶着舆论压力，焦虑地亲自到园中阅人。“乃从袭人起，已至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从袭人起”，就进一步毫无疑问地说明袭人也一直处在王夫人的防范范围内。
当王夫人以长相、妆容、言语为标准判断谁是有可能“教习坏”宝玉的人、鲁莽地赶走了一帮在她看来长得很象“坏人”的丫头们时，她根本不会想到，她眼中那个“粗粗笨笨”的“好丫头”、贤良人、预备姨娘花袭人，早就和那个她至今还认为“还小”的宝贝儿子“睡”过了。
而在她因金钏的一句“往东小院子拿环哥儿和彩云去”（第三十回）有可能“教坏”宝玉而盛怒之前，如果听到了袭人问宝玉“是哪里流出来的脏东西”时，她会作何反应呢？
宝袭“偷试”还存在另一个风险：作为和鸳鸯同样是贾母屋中拿一两月例银的十个大丫头之一（第三十六回），假如贾赦向贾母索要的人不是鸳鸯而竟是袭人，那时又怎样呢？贾母虽是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第四十六回），但袭人却是长期借调在宝玉身边，于贾母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而对于当时的怡红院来说，又是“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二爷了”（第三十四回）。若贾母无可推托，竟不得不答应，那时袭人又将何处呢？“偷试”之事隐瞒，则涉伦理问题；曝露，袭人怕是真的要象其向王夫人进谏时说的那样“粉身碎骨，罪有万重”了——当进谏时王夫人问她“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时，她回答的可是“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第三十四回）。
以为”不越“礼”，而实际越“礼”了。这种对人物的心理和行为的对错作者并不直接给出评判，而是通过小说情节的发展和其它角色的言行间接给出读者判断依据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样的手法，《红楼梦》中并不止“初试云雨情”一处。如第五十回中，当贾母向薛姨妈打听薛宝琴的年庚八字时，“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只写作品中人物的想法，并不直言想法对错。但暗中却通过宝钗对黛玉的玩笑话，即薛蟠已“相准”了黛玉，要黛玉做媳妇，所以黛玉要认薛姨妈为娘的话，是“认不得的！”（第五十七回）——认了娘就是女儿，与薛蟠已是兄妹名分，不能做媳妇了。而薛宝琴一踏入贾府，贾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王夫人认其做干女儿了（第四十九回），导致她和宝玉已是兄妹——读者自可把宝钗开玩笑的话当做注解判断出薛姨妈“贾母要与宝玉求配宝琴”的想法是错的——贾母不但不是要为宝玉求配宝琴，其那么急迫地“逼”王夫人认其作“干女儿”，简直就是急于避免宝、琴成婚的可能性出现。
袭人的“人设”，是一个“贤”字。但是脱去由进谏、规劝、“越发自要尊重”等各式花样“贤”法组成的外衣，作者呈现的是一个袭人“睡”了宝玉，瞒过王夫人，连累晴雯芳官诸人被“整风”的实质内核——卫“礼”之人做了违“礼”之人而不自知。
这种自打嘴巴的艺术效果并不是为了故意丑化袭人这一形象，而是作者借以表现对“存天理、灭人欲”等伪礼教思想对人性的丑化和禁锢的批判：当贾宝玉在身理上自然地走向成熟时，他也极自然地释放了人性的本能——性。“偷试云雨”的宝袭虽然违“礼”了，但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他们和之前的自己相比并没什么不同——没有变成坏人、怪物、洪水猛兽——甚至是可以很“贤”的形象示人，“人欲”的本质没有那么可怕。但是一旦事情暴露，在礼教的“魔镜”照耀下，他们就会变为怪胎、下流胚、是该“粉身碎骨，罪有万重”的罪人。被贯以“违礼”之事的事情本身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反倒是因对“违礼”的恐惧做出的“卫礼”行为造成了大规模杀伤——金钏、晴雯、司棋之死和芳官、四儿等人的被逐。而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一心卫“礼”之人（如袭人），其本身也可能是早已身处违“礼”之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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