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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2

时间:2023-11-21 13:54

艾苦苦跟着艾兽医沿着铁路回到了家,一场大雨便从天上泼了下来。“久晴大雾必雨。”艾兽医嘴里又念叨了一句,看来这场大雨要下几天了。

中午饭是小葱炒猪蛋和豆角炒豆干,豆角和小葱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猪蛋和豆干都是拜下河村老李头所赐,猪蛋是他家猪身上的,豆干是用他给的钱买的。这一荤一素刚上桌,艾青和艾鸿也相继回来了,两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艾青是艾兽医的大儿子,当年在猪场里和马女士研究杂交品种猪的时候一个意外的产物。主要是当时避孕工作做得不成熟。艾青是艾苦苦的父亲,当年艾兽医给艾青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以后成为一个明事理的人。艾青如今相当明事理,只不过和艾兽医心中所期望的有些差距。艾兽医想的是让艾青饱读诗书明智通达,分得青红皂白。毕竟时代不同了,当年自己吃了有文化的亏,如今儿子却要吃没文化的亏。艾青的确没什么文化,念书比干力气活还难受。因此只读了两年书就乖乖回家种地了,从艾苦苦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点,自己是干苦力活的命却还想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

艾鸿与艾青有些不同,艾鸿的出生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当年某位领导人说过人多力量大,于是全国上下来了一场大造人运动。当时家家户户都跟兔子一样产仔,如果谁家只生一个孩子会让旁人认为生理上有问题。艾兽医当年为了证明自己生理上没问题于是生了艾鸿。当时的人只享受造人的过程,完全没有想到多年后他们所生产出来的茫茫人海在买火车票的时候有多么痛恨他们的一时冲动。而且艾鸿的出生并没有让周围的人意识到艾兽医生理上是正常的,街坊邻居们都欣喜地冲艾兽医说:“呀!老艾头病治好啦?!”因为艾鸿比艾青整整小了十岁。

艾青娶的媳妇很能干,这是全村人公认的一点。能干,指的并非是干活利索而是知道如何挣钱。让这村里人很羡慕,因为时代不同了,所有人都知道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不会有大出息。所有人都想挣钱,于是村里很多年轻人去了省城打工。可艾青的媳妇不这么想,这个精明的女人在村后的空地上搭起了草棚架起了鸡舍。这鸡生蛋,蛋又生鸡,鸡和蛋都能卖个好价钱。艾青一把子好苦力加上精明的媳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只是两个人整天忙着鸡舍的事情无暇顾及艾苦苦,所以艾苦苦一直跟着爷爷生活。

艾鸿比起艾青很让艾兽医不省心,这个比艾青小了整整十岁的儿子在艾兽医眼里简直不可救药。念书永远得过且过,高中还没读完就被开除了。读书不成又不愿和艾青一样出苦力,最后艾兽医找遍了关系将他安排进了工厂。那个年月里进工厂是一个很不错的去处,当时的工人和公务员一样很抢手,家里如果不出点血很难混进体制去。可艾鸿进了工厂没半年突然瞒着家里辞掉了工厂的工作。艾兽医也懒得去管了,如果换作别人有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儿子,怕是早就吐血身亡了。

艾青和艾鸿几乎是一起回来的,这很反常。艾青整天待在鸡棚里,对待鸡比对待艾苦苦更上心。而艾鸿自打工厂辞职后很少回家,整天在县城里鬼混。如今两人一起回家来预示着有什么事发生。

艾青湿漉漉地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不动了,像是被定在了那里,表情呆滞。

艾兽医问道:“你媳妇呢?”

“在鸡棚里。”艾青低着头回答。

艾兽医看情况没再多问转头看艾鸿,艾鸿已经坐上了桌和艾苦苦吃起了饭来。

“你还知道回家?我以为你死在县城里了。”

“我回来收拾东西,收拾好了明天就走。”艾鸿头都没抬回答道。

“生了两个爷。”艾兽医转身进了里屋。

马女士问艾青:“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媳妇呢?”

“哭呢。”艾青没有丝毫情绪地回话,可屋里的其他人都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马女士愣了一下:“两口子吵架了?”

艾青从椅子上坐起来拿起碗往嘴里刨了两口饭说:“鸡棚被雨淋倒了,她在鸡棚里哭呢。”

这场秋雨可以用惊世骇俗来形容,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没见过西北地区下过这样一场雨。这场雨七天七夜没有停,这是老天对这干枯的土地的施舍还是惩罚呢?暴雨过后庄稼东倒西歪,许多年代较长的土坯房子也被雨水泡倒了,艾青家的鸡棚更是在第一时间成了牺牲品。

艾青和他媳妇在前两年养鸡尝到了甜头,今年便将前两年挣的钱全部投进了鸡棚里,鸡棚的规模扩大了不少,后续饲养的过程中又向亲戚们借了不少钱。前些天艾青和他媳妇还在盘算今年到底能挣多少钱,不料大雨过后立即变成了穷光蛋。

艾青和他的媳妇最终决定和大多人一样选择进省城打工,他们已经无力东山再起。

在那场大雨结束的早晨,艾苦苦的记忆里那天的太阳特别暖和,可能是大雨初晴后的错觉。无论身处何种干旱之地人们总是更喜欢阳光。艾苦苦的父母收拾好行李出发之前抱着艾苦苦依依不舍,不断地告诉艾苦苦他们会回来的,他们会想念艾苦苦的。等他们再次回来之时会带着玩具和好吃的零食。

艾苦苦当时太小了,如果他的年龄再大一些的话就会明白此时的他应该难过,应该告诉他们自己也会一样想念他们,他会乖乖地听爷爷奶奶的话。可是艾苦苦太小了,此时的艾苦苦还没有床头柜高,他每次想通过衣柜上那面镜子看到自己的时候都需要借助一把小凳子。艾苦苦太小了,所以他不理解悲伤,不懂得离别。

“苦苦,告诉爸爸你想要什么玩具。下次回家爸爸给你买。”艾青在跨出门之前问道。

“我想要一匹能到任何地方的白马。”艾苦苦天真答道。

艾青这一走,艾鸿就算是有了正经事做了,那就是种地。家里地不多只有五亩水稻。在这之前那五亩水稻由艾青打理,水稻并不娇气,只要记得浇水它们就能生长。河套平原上的水稻可以引黄河水自流灌溉,这块土地上的水渠网络像毛细血管一半交错纵横。问题在于西北的太阳也是毒辣,在中午时分水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这个时候给水稻浇水,冷水和热水交融铁打的稻苗也会腐朽。所以给水稻浇水只能在早晨和傍晚进行,那个时候太阳是温柔的,稻田里的水也是温柔的。

艾鸿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所以他不得不错过早晨给水稻浇水的时间,这种磨磨叽叽的行事风格注定他要在月朗星稀的时候穿行在田野里,而艾苦苦喜欢紧跟其后。

在艾苦苦心里他的叔叔艾鸿是他心里的神。艾鸿在家里的时候全村的狗和小孩都不敢欺负他,艾鸿总是会跟艾苦苦讲很多事情,他告诉艾苦苦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球,这个球是蓝色的,像个土豆。

蓝色的土豆!艾苦苦第一次听到这个结论时激动地跺脚。“你说它是个土豆?”艾苦苦指着地面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土豆上?一个蓝色的土豆?”艾鸿笑着点头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土豆,大到你踩着它时一点也意识不到它是个土豆。”

艾苦苦惊叹道:“这个土豆到底是谁种下的?”艾鸿把扛在肩上的铁锹拿在手上三两下就在田埂上挖出一个小口子,水渠的水从这道口子里流了进去,就像滚滚黄河流进了海里,连个旋涡都不会有。

艾鸿点了支烟抬头看漫天的星星,艾鸿每次进入这个状态时都表示他在思考。艾苦苦最喜欢这个状态下的艾鸿。艾苦苦也抬头去看那满天的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艾苦苦数起了星星。

“你在干什么?”艾鸿问。

“数星星。”艾苦苦一脸天真。

“为什么小孩总喜欢干这些无意义的事呢?”艾鸿一脸无奈。

“什么是无意义?”艾苦苦不解。

艾鸿也很头疼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无意义。“无意义就是没有必要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没有必要做的?”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哦。”

艾苦苦一脸失望,因为他的叔叔是万能的,没有什么事情他不知道。艾鸿看见自己的小侄子一脸失望又说:

“其实天上的星星和地球一样都是行星。”

“漫天的行星都是土豆!”艾苦苦立马神采奕奕。

“算是吧。”

“月亮太阳是大土豆,星星是小土豆!”艾苦苦为自己得出的结论神采奕奕,但这个结论被艾鸿否定了。

“天上的星星每一个都很大,甚至比太阳还大。”

“我是我看它们那么小,有的要眯着眼睛才能看见。”

“那是因为它们离我们太远。”

“那这些土豆上有没有人呢?”

“我相信有,也许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呢。”

“漫天的星星都是世界!会不会有颗星星上也有个艾苦苦在数星星呢?”

艾鸿笑:“一定有。”

在那年稻子即将收割的时候,艾兽医受邀去给邻村的一头小公猪做绝育手术,他不会想到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阉猪。

事情的起因要从一头淘气的小公猪说起,这只小公猪从娘胎里出来就注定与众不同。那一窝猪仔总共有九只,所有人都对那头高产的母猪赞叹不已。很快大家发现其中八只猪仔都是母猪,其中只有一只小公猪并且你一眼就能从满地打滚的小猪仔中发现它,因为别的猪仔都通体粉红,而它却全身雪白,脑门上还有一片巴掌大的黝黑胎记。这种黑白分明让人们很容易注意到它,事实上你也不得不注意到它,因为没有几个月它就开始不安分起来,起初只是欺负其他小猪,不让它们吃奶追着它们满地乱跑。有时它却摇身一变成了食肉动物,将其他小猪咬得遍体鳞伤。最让它的主人头疼的是猪圈那一米五的围墙一点也阻止不了它的去留,只要它想离开猪圈,一个跳跃它就自由了,那个矫健的身影让你很难想象它是一头猪。

它的行动如此自由,地里的庄稼可就遭殃了,王二家的白菜,李三家的地瓜,被它祸害过得庄稼一片狼藉,白菜东倒西歪,地瓜残缺不全。面对如此淘气的小家伙解决办法只有两个,要么宰了好好做一锅红烧肉,要么就将它阉了。于是这个十里八乡唯一的兽医在某天清晨带着工具箱和他的小孙子艾苦苦来到了这只淘气的小公猪面前。

艾苦苦爬在猪圈的围墙上看着这只小花猪脚下踩着给猪喂食的木桶,艾苦苦太小了,那不到一米五的围墙对他来说是边界上屹立着的长城。在艾苦苦看来这只小花猪无比乖巧,它的不安分也许仅仅是它缺少一个玩伴而已。

“这只小花猪好乖呦。”艾苦苦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站在一旁的男人显然很不同意艾苦苦的观点,从他面对小花猪时紧锁着的眉头可以看出。这个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耳朵大得出奇,这是艾苦苦对此人的第一印象。

“小孩子永远都不理解大人的苦恼。”这个大耳朵中年男人说这句话的原因是这只小花猪总是不能让他睡个好觉。因为他是一名卡车司机,漫长的旅途总让他困倦,回到家后他只想好好睡一觉,而小花猪总是能坏了他的美梦。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女儿也说过和艾苦苦同样的话,认为小花猪是一只乖巧的小猪。他的女儿和艾苦苦一样小,当艾苦苦踩着木桶爬在猪圈墙上时,这个小姑娘正踩着另一只木桶爬在另一边的墙上。当听到艾苦苦说小花猪是一只乖巧的猪时,这个小姑娘眼睛里都闪着光,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知己。艾苦苦不敢抬头去看爬在对面围墙上的姑娘,因为在刚才两个人目光相遇的时候艾苦苦感觉自己脸上热乎乎的。这个小姑娘是艾苦苦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大眼睛小鼻子,眼睫毛像两只蝴蝶,每一次眨眼睛都能刮起一阵细碎的风。

“小花猪是我见过的最乖的猪。”大眼睛姑娘这么跟艾苦苦说的时候艾苦苦正坐在木桶上,大眼睛姑娘坐在他对面。

“我也觉得它很乖。”艾苦苦被大眼睛姑娘盯着看时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此时小花猪已经被五花大绑地躺在猪圈里了,奇怪的是这只淘气的小猪既不喊叫也不挣扎看着身边的两个小孩乖巧无比。而就在刚才四个成年人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抓住并绑了起来。此时艾兽医和大耳朵中年男人以及两个帮忙的邻居正气喘吁吁地坐在猪圈外面抽烟。

“你知道吗,它从来不挑食。而且天一黑就准时回来,从不需要我妈妈打着手电筒去田野里找它。”

小姑娘忧伤地看着小花,躺在地上的小花哼唧了一声像是对刚才小姑娘对自己评价的肯定。这时的猪圈里只有一只被绑住的小猪和两个忧伤的孩子,那一米五的围墙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艾苦苦看着忧伤的小姑娘心里也无比难过,于是决定帮小花猪一个忙。

绑着小花猪的绳子是爷爷带来的,绳结也是爷爷打的。艾苦苦一直对爷爷这打绳结的手艺好奇不已,这种绳结越挣扎越紧,可一旦将其中一个扣解开稍一用力绳结就会被挣脱。艾苦苦看爷爷还在抽烟便悄悄地将一个扣解开了。

一切准备就绪,艾苦苦和小姑娘爬在围墙上准备见证小花猪的这一次逃离是否成功。艾兽医扔掉手里的烟头拿出小刀走向了小花,小花还是不喊叫也不挣扎,但就在艾兽医的刀触到小花猪的一瞬间小花猪像打了鸡血一般大叫一声,接着一个漂亮的鲤鱼翻身,束缚着它的绳索被挣脱了,小花猪纵身一跃跳过了艾兽医的头顶,跳到了围墙之上逃走了。艾兽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心脏像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一般,艾兽医捂着胸口躺倒在了猪圈里。

小花猪逃跑了,带着希望和完整的身体。此时没人理会逃跑的小花猪,所有人都冲进了猪圈围在艾兽医周围。但情况并没有因为大家的关切而有好转,最终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艾兽医送进了卫生所。当时卫生所的条件有限,医生的水平和艾兽医一样操蛋,无奈大家又找来了拖拉机将艾兽医送往县城的医院。

途中艾兽医去世了。

艾兽医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在这之前所有人包括艾兽医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有心脏病。大家把这一切罪过怪在了那头逃跑的猪身上,只有艾苦苦无比自责,也许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爷爷。

按照当地传统,人死后要在七天后下葬,艾兽医死得突然,所以家里家外忙得一塌糊涂。一边在布置灵堂一边在准备棺木,木匠是从镇子上请来的,木头是两棵上好的红松。这两棵红松艾兽医老早就买好了一直想找个好手艺人打口寿材,老两口谁先走谁就用,艾兽医先用上了。

艾青前几天给村里的小卖部打了个电话,当时村里只有两部电话,一部在村委会,被村长用一个铁皮箱子锁着,另一部就在这儿了。小卖部的这部电话大多数时候是这个小小村落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通话总共不超过五分钟,艾青简单地向家里报了平安后匆匆挂掉了电话。当时的电话费贵得要死,家里人知道艾青在省城打工却不知道如何联系他,更没办法让他参加自己父亲的葬礼。

在下葬前的那七天七夜里艾鸿充当着长子的身份一直守在灵位前,艾苦苦有时候也陪着艾鸿跪一会儿。居士们嘴里唱的经咿咿呀呀的艾苦苦听不懂,腿跪麻了艾苦苦就出门去和村里的人一起加入到寻找小花猪的队伍中。

在平常的日子里谁家的猪丢了也算得上村里的头号大事,有时候村部的广播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消息报出。在“喂喂”的几声后村长扯着嗓子喊:“村民们,村民们。唐三家的猪跑了,花皮小公猪。有谁在地里发现了猪的踪迹速来村部报告。”而如今这只带有严重杀人嫌疑的猪更是让村部的喇叭在这几天里几乎没有休息过。村里男女老少在农忙之余都加入了寻猪的队伍。田野里山冈上到处都是寻猪人的身影。人们热烈地讨论着这只杀人猪的去向,以及找到它后如何处死它。小花猪的主人,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就扬言要将小花猪五马分尸。将它的身体切成一条一条的做成腊肉。事实上像小花猪这样年纪的小公猪做成的腊肉是最鲜美的,但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说出此话的时候你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因为肉质鲜美才出此言论的。

大耳朵中年男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女儿那个大眼睛姑娘正坐在地上哭,而艾苦苦就站在旁边。忧伤的小姑娘正为小花猪的命运而伤感,艾苦苦则为这忧伤的小姑娘伤感。可怜的小花猪呀奔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跑到月亮和彩虹上去。

白天人们没有找到失踪的小花猪,傍晚便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空旷的原野里安静了下来,村子里炊烟升起。或许小花猪会在这个时候出来寻找食物,艾苦苦这么想。此时他也回到了家里,他和艾鸿并排守在灵位前,那位和艾兽医一样饱经了岁月和历史磨难的马女士正在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隋唐演义》,这是马女士对死去的艾兽医表达感情的方式。用马女士的话说“身体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一觉,灵魂累了就躺进土里睡一觉”。

此时夜幕四合,每天傍晚小花猪都会很自觉地回到那个猪圈里去,而如今那个叫作家的地方它还敢回去吗?

小花猪呀!今夜你睡哪里?

木匠是个老手艺人,在第三天的早晨,原本堆在院子角落里的一条条松木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棺材。这个和艾兽医年纪相仿的木匠虽然没有死过却深知死人的感受,棺材里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格外用心,用他的话说“人活着吃苦遭罪几十年,好不容易死了再躺不舒服会有怨气的”。

艾兽医被安放于棺内,艾鸿和马女士在棺材前看了艾兽医最后一眼之后棺材就被盖上了。艾苦苦也想再看爷爷一眼,可是艾苦苦太小了,他踮起脚尖也看不到棺材里的爷爷。没人理会在一旁又哭又闹的艾苦苦,那是个严肃的时刻。棺材被盖上后棺材的加工并没有结束,在那之后还要在棺材上画满寓意着吉祥的图案。艾苦苦也是在这个时候对面前这个老手艺人心生敬佩的,这位老木匠在艾苦苦心里一下变成了艺术家。

木匠的画笔在刮过腻子的棺材上勾勒几笔一只跳跃着的梅花鹿就跃然于棺材上了,大地涂满充满生机的嫩绿,天空画上飘浮着的祥云。艾苦苦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一旁守灵的叔叔艾鸿已经靠在墙边睡着了。当时已经入夜了,那是艾兽医死后的第七个夜晚。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之前木匠要完成这一幅作品,所以他将连夜画完棺材上的图案,艾苦苦那一夜被木匠的画笔所吸引,整夜睁大眼睛目睹着这个神奇的过程。

艾鸿太累了,在之前的六天里他守在父亲的灵位前从没合过眼,终于在第七天的夜里好好地睡了一觉。只是艾苦苦为他感到遗憾,遗憾他没能目睹这些神奇的画是如何一笔一笔地出现在眼前的。艾鸿一觉醒来时天马上就要亮了,在破晓时分木匠也将要完成他的最后一个图案,那是一群飞翔于夕阳下的白鹤。艾苦苦没有见过白鹤,白鹤这个词是他的叔叔艾鸿睡醒之后告诉他的。在这之前艾苦苦对面前的神奇画作有太多的疑问想问木匠,可是木匠画画时严肃的神情让艾苦苦不忍心打搅。

“叔叔,这是什么动物?”艾苦苦冲着刚睡醒的艾鸿提问,手指着的是棺材上的那只跳跃着的梅花鹿。

“那是梅花鹿,你看它身上是不是开着小花呢。”

“那上面黑色的小鸟是什么鸟?是呱呱鸡吗?”

“那不是鸟,那是蝙蝠。一种会飞的动物,但它们不是鸟。”

在艾苦苦的心里他的叔叔总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无论艾苦苦的问题多么幼稚。

“那这种鸟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蝙蝠是晚上才会出来的,白天它们都在睡觉呢。”

“那梅花鹿一定也是晚上才出来的吧,我在白天也没见过它们。”

艾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点头算是默认。

迎着初升的太阳木匠总算画完了最后一笔,大功告成木匠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那两只展翅的白鹤油漆还未干,艾苦苦却感叹不已,这两只大鸟画得像真的一样。

“这又是什么动物?”艾苦苦问。

“白鹤。”艾鸿也点了一支烟。

“也是晚上才出来的吧。”

“算是吧。”

“晚上真好,为什么把这些画到棺材上面去,它们白天去哪儿了?”

“蝙蝠和梅花鹿代表着福禄,福禄是吉祥的意思。白鹤也代表着吉祥。”一旁抽烟的木匠告诉艾苦苦原因。而年幼的艾苦苦却不能理解这些吉祥对于死去的人有什么意义。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艾鸿念出这一句诗心事重重。

“什么意思呀?”艾苦苦抬头看向艾鸿。

“你长大就知道了。”

“黄鹤楼是什么?”

“神仙般的人去的地方。”

“那这个神仙住的地方在哪儿呢?”

“武汉。”

“武汉是哪儿?”

“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武汉是不是在省城。”

“比省城还远。”

那个年纪的艾苦苦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了,他想父母既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定是去住神仙住的楼了。可是他没想到神仙住的楼离他和他的父母那么远。

“比省城还远是哪里?”

“长江的边上。”

“我知道,长江和黄河都是大水渠。”艾苦苦好像亲眼看见过长江一样,因为他的叔叔带着他去看过黄河。从家里出发骑着摩托车半个小时才能到黄河边上,艾鸿经常带着艾苦苦去那里钓鱼。艾苦苦第一次看见那条奔流着的大河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他肯定长江也是那样一条大河。

“等叔叔去了武汉拍张照片寄给你。”

“叔叔要去那个神仙住的楼里去?”

“嗯。”

“可是那很远呀。”

“所以我才要去呀。”

“可是叔叔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就看不到你了呀。”

“这个地方太小,小到容不下我。小到抽根烟就能把它转遍了。”

在一旁的木匠熄灭了烟对着艾鸿竖大拇指:“这才是年轻人。”

天完全亮了,送葬的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木匠的身影消失在去往镇子的小路上,艾苦苦和他的叔叔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端。按照民间习俗站在队伍最前端的是长子和长孙,艾苦苦是长孙抱着爷爷的遗像,艾鸿充当着艾青的角色高举着引灵幡。

坟岗离村子五公里,村子里几乎所有过世的人都躺在这里,这片坟岗杂乱无章,也只有在这里大家才能不分贵贱地躺在一起。葬礼比想象中进行得还要简洁,挖好了坑放进了棺材填好了土葬礼也就算是结束了。没有类似于致悼词之类的多余环节,也没有一群假模假样的人哭天喊地,这是告别最好的方式。将一个死去的人送进土里长眠需要的也仅仅是这些,参加葬礼的人们在吃过早饭之后陆陆续续地回到家磨起了镰刀,秋收就要开始了。

小花猪被找到时正藏身一个桥洞之中,大耳朵男人言出必行,即使他的女儿如何哭闹他也不予理会。最终小花猪被做成了腊肉,身体被切成了一条一条的,抹上了盐巴挂在了房梁之上。

秋收如期而至,黑压压的人群提着镰刀走向广阔的稻田。饱满的稻穗早就垂了下来,那是丰收的预兆。艾鸿正在自己家那五亩稻田里劳作,如今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艾苦苦帮不了叔叔的忙自顾自地在稻田里玩耍。玩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看着艾鸿,在这片稻田收割结束之后艾鸿就要去那个有着黄鹤楼的城市了。

小花猪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做好的腊肉,大耳朵中年男人将这些腊肉分给了邻居们。于是家家的餐桌上都多了一道荤菜,可是艾苦苦看着桌上的腊肉却一点食欲都没有,他想起了奶奶的话:“身体累了就躺在床上睡一觉,灵魂累了就躺进土里睡一觉。”

可是小花猪,今夜你睡哪里?

艾鸿终于要走了,在艾苦苦入学的前夕。就在前一天艾苦苦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艾青从省城打来了电话,村口小卖部的大爷接到电话气都没喘便跑到了家里通知马女士。马女士接过电话听着那头传来喜讯,艾青和他的媳妇在省城安顿下来了并且给艾苦苦寄来了学费和一个蓝色的书包。可电话那头艾青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一个噩耗,在马女士告诉他父亲过世的消息后那个平时少与父亲交流的西北汉子竟在电话里大放悲声。也许是责怪自己在过往中没能与父亲交流沟通,也许仅仅只是遗憾自己没能好好地与他告别。得知艾鸿将远行的消息后艾青并没有劝阻,家中一老一少尚且身体健康无须照看,年轻人又怎能窝在家里享受安逸呢?

放下电话,艾青在某个街角的电话亭里满怀惆怅。

艾鸿临行前的晚上,马女士仔细地为儿子装好行囊,几件衣服的针脚也被马女士反复地加固。灯下缝补着的奶奶认真的表情就这么刻画进了艾苦苦儿时的记忆中以至于后来在课本上读到“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两句诗的时候,都能看见那晚在灯下缝补着的奶奶。

艾苦苦上学了,尽管他比学校规定的年龄还小了一岁。艾苦苦在老师面前流利地背诵了几首唐诗,并且准确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校方出于对马女士家庭教育的认可破格接受了这个孩子。

艾苦苦对学校这个环境非常喜欢,当时的小学全名叫作河西小学,是这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学校。和全中国所有村镇一样,学校的这三层楼是这里最高的建筑,站在学校三楼的栏杆后面能俯瞰这个小小的世界,那是“一览众山小”的绝好去处。此时艾苦苦正站在这个一览众山小的位置上,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去观察这个地方。从不知名的远方驶来的铁路横穿了这一片田野,铁路的一边属于上河村,另一边则是下河村。这片被铁路一分为二的田野在这个时候格外地空旷,几只老黄牛正悠闲地吃着草。艾苦苦不知道他的父母和叔叔为什么要离开这里,这样广阔的地方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这里太小呢?

“这样看上去这个地方好小呀。”

艾苦苦背后有个声音响起,回头去看竟是那个大眼睛姑娘。河西小学是这里唯一的小学,自然这里的孩子大多都会出现在这所小学里。大眼睛姑娘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在那个班级里她和艾苦苦成了年纪最小的两个孩子。

两个小孩快乐地并排坐在一起,他们没有想过会成为彼此的同桌,至少在趴在猪圈墙上互相张望时没有想过。

当时的河西小学是一所很不规范的小学,说它不规范主要有两点。一是教师资源都是七拼八凑出来的,比如艾苦苦的班主任李大爷。李大爷在艾兽医养猪时期正是生产队队长,如今时代变了他也摇身一变成了人民教师。如李大爷这般的情况比比皆是,而且出于老师数量稀少有的老师同时带好几门课程。比如李大爷既是数学老师又是语文老师同时是美术老师。这三门代表着科学、文学和艺术的课程由一人担任你也许会觉得此人能力非凡,事实上这位李大爷却是一位十足的二把刀。说他是二把刀原因是作为小学生的艾苦苦都经常能听出他哪里讲错了,由于没有人站出来指正他的错误,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会将错就错。

证明河西小学是一所不规范的学校还有第二点,那就是学校的管理近乎于放羊式。当时的河西小学甚至没有围墙。学校前面是一条水渠,沿着水渠向东五百米是一片树林,向西五百米是一个不知名的作坊。作坊里常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后来学校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才知道那是一个生产红糖的作坊,那难闻的气味是糖萝卜的残渣发酵产生的。那个生产红糖的作坊只有七八间厂房院子却大得出奇,院子里长着几棵年代久远的杏树,一到春天满树杏花,杏花的香味能压住那股难闻的怪味。而到了杏子熟了的时候院子里围满了学生崽子,有胆大的能直接爬到树上求摘杏子,而艾苦苦这样胆小的就只能在地上捡几个大风刮下来的果子了。

因为学校没有围墙,经常有学生趁着课间休息去厂房大院里摘杏子,有时候摘高兴了就忘了还有上课这回事。这是令老师们头疼的问题之一。还有另一个问题也让老师们很头疼,同样也是因为没有围墙导致的。那就是经常在匙递进来。到后来因为没有围墙的,出现了更多让学校不好管理的事情,比如总有学生趁着课间休息跑回家吃饭,更有甚者趁课间休息跑到玉米地里偷玉米。县教育局总是出于各种原因拿不出修围墙的钱来,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能解决。艾苦苦从来不会在放学之前离开学校,因为只有在学校里他才能坐在小蝶身边,坐得那么近。这个为了一只小花猪可以哭很多天的善良姑娘名字叫作唐小蝶。

河西小学的操场是用煤渣铺成的,当时有好多乡间的路也是由煤渣铺成的。用煤渣铺操场和路有个好处,首先在下雨的时候不会因为泥泞而难以行走或者滑倒,其次是可以防止野草肆虐生长。尽管操场上铺满了煤渣但仍然有一些不屈不挠的野草从煤渣中间探出头来,面对这些倔强的家伙,校方的态度果断,那就是坚决铲除。当然老师们肯定不会顶着烈日趴在操场上去除草,毕竟他们那么忙,有那么多学问要做。托这些野草的福,当时艾苦苦那批学生的体育课主要内容只有两样,一是给学校操场除草;二是自由活动。艾苦苦在心中十分欣赏这些野草,但是在老师一声令下之后也不得不和别人一样加入除草的队伍。艾苦苦经常问小蝶为什么不能让这些野草自由地生长呢?而小蝶也只能回答他“因为这是操场”,尽管小蝶也十分欣赏这些野草。如果这些野草生长在荒野中或者河流旁它们或许就会幸福得生长,可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

体育课的另一项内容是所有人都喜欢的自由活动,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玩耍。因为体育老师那个长着一嘴龅牙的男人会在宣布完解散后消失不见,一直到离下课只剩五分钟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操场上清点人数。至于这中间的四十分钟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有同学猜测他是跑回家给他老婆做饭去了,因为这位体育老师有一位相当彪悍的老婆。大龅牙的家就在学校旁边,大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都会路过他家院子,经常能从里面传出他媳妇的谩骂声:“黄三去把碗洗了”“黄三我日你先人”“黄三你个窝囊废”,所以大家私下里管他叫黄三。

大家对于黄三在那四十分钟里的去向并不感兴趣,因为在那宝贵的四十分钟里大家都在忙着玩游戏,男孩们聚在一起弹玻璃球斗鸡,女孩们在一起跳皮筋。小蝶喜欢跳皮筋并且跳得极好,而艾苦苦不太喜欢和其他孩子们玩。当时操场上有个篮球架,它孤零零地立在那个铺满煤渣的操场上。你可以想象在铺满煤渣的操场上打球是一件多么考验技术的事情,所以没有人会打篮球,甚至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奇怪的铁家伙是用来打球的。所有人都把它当成单杠来用,有时候双臂吊在上面,有时候翻个跟头,有时候做个引体向上。艾苦苦喜欢把它当成一棵树,艾苦苦也善于爬树。所以你经常会看到艾苦苦趴在篮球架上俯瞰整个操场。趴在篮球架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他爬得那么高。好几次老师发现了趴在上面的艾苦苦并且勒令他下来,次数多了之后艾苦苦也厌倦了爬“铁树”这项运动,最主要的是老师发动了群众战争,只要艾苦苦有爬篮球架的行为在老师清点人数的时候总有人向老师检举。

艾苦苦很快就喜欢上了另一件事情,当然既不是弹玻璃球也不是斗鸡。当时的玉米地里有一种叫“牛巴巴[U1]”的甲虫,书本上叫“粪金龟”也叫“屎壳郎”,当然此时的艾苦苦并不知道这种小虫有这么多叫法。艾苦苦在学校操场旁的玉米地里发现了这种小虫,他觉得这项发现是属于他的。因为在那之前大人们说这种虫子只出现在有牛粪的地方,这也是它叫“牛巴巴[U2]”的原因。艾苦苦不光发现了它们的藏身之处,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找一根火柴棍大小的木棍插进它的肛门里,它就会原地打转,像只陀螺一样。艾苦苦对这种神奇的现象感叹不已,他抓了几只来到操场上,在同学面前展示了自己的发现。同学们停止了手里的玻璃球和脚下的皮筋看着在地上旋转的“牛巴巴[U3]”惊叹,艾苦苦得意无比。但没过多长时间,观看的人就厌倦了,它除了旋转不会别的,于是大家又开始玩手里的游戏。一只虫子在地上打滚的确是没有多大趣味的事情,但艾苦苦依然对此乐此不疲。艾苦苦沉迷在玉米地里观察这种虫子,它们如何进食,如何掩藏自己艾苦苦都了如指掌。有时候艾苦苦看得入迷就忘了时间,所以经常出现的情况是艾苦苦从玉米地里爬出来时全班同学早已站得整整齐齐,老师则一脸怒火地看着他。艾苦苦大概已经明白了所谓的自由活动有时候不意味着完全自由,自由是相对的,相对的范围在大家默许的圈子内,但艾苦苦在这一点上做得并不好,后来他就成了一个让老师们都头疼的学生。好在让老师们头疼的学生不止一个。

艾苦苦的班级里有一个人嫌鬼厌的主,叫王拍子。王拍子姓王,叫什么没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在乎他的大名叫什么,老师们也管他叫王拍子。王拍子的名号是归功于他的两大爱好,这两大爱好让老师们对他都十分恼火总是拍他的脑袋,所以王拍子就叫王拍子了。艾苦苦并不是很讨厌王拍子,因为有王拍子在他就显得不那么另类了。王拍子同学的爱好之一就是喜欢制作小刀子,但他并不属于一个冷兵器爱好者。他只喜欢用钉子做成的小刀,其制作过程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相当危险。首先将钉子放在铁轨上等火车开过来从它上面轧过去,之后钉子会变成一个类似于小飞刀形状的铁片,最后进行打磨就变成了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小刀。为了搜集各种型号的钉子,王拍子同学变成了拆迁专家,书包里永远装着一把手钳子。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被王拍子同学做过减法少了四分之一的钉子,于是每个人都格外地爱惜自己的桌椅板凳,因为它们总是摇摇晃晃随时有散架的可能。收集到足够多的钉子后王拍子就会兴冲冲地奔向铁路去轧钉子,王拍子是个诗人。这是多年后艾苦苦回想起王拍子时得出的结论。在那个年月里活得这样自由随性的人不是诗人又能是什么呢?王拍子只要脑袋灵光一闪就会去轧钉子,从来不考虑时间。有时候正在上课,王拍子突然看到原野上飞驰而过的火车眼睛里就会放出亮光,似乎是受到了铁路的召唤。于是他趴在桌子底下趁着老师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门悄悄溜走,等他兴高采烈地带着轧好的钉子从铁路上回来时一脸怒火的老师早就手心发痒了,“啪啪”两个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脑袋上。钉子被轧过后还要经过打磨才能成为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小刀,就当时的条件而言磨刀石他肯定搞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水泥地面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当时艾苦苦所在的教室就是水泥地面,于是经常在老师讲课正投入的时候忽然就响起了“呼啦呼啦”的磨刀声。所有老师都遭遇过这种魔性的声音,特别是李大爷更是对这种声音有了生理反应。一听到磨刀声他就手心发痒,甚至做噩梦时都伴随着磨刀声。最后在所有老师的强行打压下王拍子同学转移了阵地,当时学校五星红旗下有一片水泥台,他就在那里磨刀子。王拍子在红旗下磨刀子时非常认真,那种投入的表情极具工匠精神。

王拍子另一个爱好让许多女老师都愤怒不已,因为女老师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有许多羞于启齿的问题。王拍子偷看女厕所的爱好许多女同学不以为然,她们还没有性别上的意识,只是好奇王拍子同学为什么对厕所情有独钟,在她们的眼里厕所仅仅是一个拉屎撒尿的地方。要讲起王拍子偷看女厕所这件事得从艾苦苦当时所在的学校讲起,当时那所学校的厕所位置远在操场的另一边,从教学楼到厕所的距离有点远。按照艾苦苦那个年纪的小孩步伐来计算,那段距离走一个来回正好是课间休息的那几分钟时间。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在下课铃声响了以后哪位老师怀着爱岗敬业的精神说“我们把这道题讲完再下课”,那么结束后你必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厕所,完事之后一边关上你的水龙头一边提起你的裤子,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教室。完成以上动作你才能在下一节课开始之前踏着上课的铃声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对于王拍子而言上厕所仅仅是一场旅行,他从不在上厕所这件事情上考虑时间与效率的问题。我们总是像疯了一样奔向厕所时他却吹着口哨悠闲地走进厕所,之后紧紧地贴在厕所的墙壁上。没错就是贴在墙上,贴合程度类似于一张年画,动作像只壁虎。这么做的原因是当时的厕所年久失修,男厕所和女厕所之间的墙上裂了一条缝隙,根据高年级的同学所说,从那道缝隙里看去,可以看见女同学提起裤子的瞬间,尽管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但真正付出实际行动的只有王拍子一人。艾苦苦对此很不理解,因为他爬篮球架时经常被人举报,而王拍子的举动比自己爬篮球架更加过分可奇怪的是没有人举报。最后艾苦苦决定这个举报人由自己来当。艾苦苦向李大爷举报了王拍子同学偷看女厕所的事情,王拍子被举报后没有同学对他有任何不满,女同学也没有因此讨厌王拍子,只是几个女老师愤怒不已。本来李大爷只是拍了他几下作为惩罚,可是几个女老师要求李大爷这件事情要严肃处理。王拍子挨揍已经习惯了,所以李大爷只能请家长来解决。

在当时来讲整个县城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分居”是一种什么勾当,但当时王拍子的父母就干了“分居”这么一种勾当。讲到这里要对这二位奇人做一下介绍;王拍子的父亲是个绝对的浑球,在与王拍子的母亲分居之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牌,要么就是醉得像只猫。在输了钱或者喝酒不尽兴的时候以揍王拍子为乐,在他还没有与王拍子的母亲分居之前是以揍王拍子的母亲为乐。但导致两个人分居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如果你老公喝完酒就打你,而你却忍受了十年,那么不出意外你还能忍受十年。两人分居的主要原因是王拍子的母亲某天遇到了一个靠嘴吃饭的男人,这个男人风度翩翩衣着得体。单靠一张嘴混吃喝,四处跟人吹牛逼说自己是大生意的。于是王拍子的母亲就爱上了这个人渣跟他去了省城,继而离开了另一个人渣。由于以上所述,当王拍子的父亲叼着根烟站在李大爷面前的时候,李大爷滔滔不绝地将王拍子的恶行列举了一番,李大爷唾沫横飞地说完后抹了抹嘴上的唾沫等着王拍子的父亲收拾王拍子。王拍子的父亲听完后表情淡定地吸了口烟说:“这点倒是随我。”

王拍子依旧一如既往地从事着自己的爱好,艾苦苦却因为打小报告被更多人孤立。还好小蝶并没有因此不理会艾苦苦,这让艾苦苦心中有些慰藉。艾苦苦也从来没有因为揭发了王拍子的恶行而后悔过,因为艾苦苦经常在拉屎的时候听到墙上传来“嘿嘿”的笑声,之后趴在墙上的王拍子会诡异地回过头来冲着艾苦苦傻笑,这让艾苦苦每次上厕所都浑身难受。

小蝶的父亲跑长途车一出门就是大半个月,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在外跑车的时候艾苦苦经常到小蝶家里去。小蝶的妈妈烧得一手好菜,最重要的是她还会经常做一些小点心。她的手艺巧妙极了,能把普通的馒头做出花来,特别是枣泥糕做得更是一绝。艾苦苦尤其喜欢枣泥糕,他一直不明白那石子一样的枣是怎么变成嘴里这软绵绵甜丝丝的枣泥糕的。而小蝶的父亲回家的时候艾苦苦就不常去小蝶家里了,艾苦苦从小蝶家门口路过时从窗户里看到他们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吃饭,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那个场景总是说不出地温暖,艾苦苦总是在这种时候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缺少点什么。

小蝶的父亲从遥远的拉萨带回了一堆奇怪的东西,墙上挂着的画叫作唐卡,小蝶有了一顶很奇怪的帽子,小蝶妈妈脖子上挂了一串绿色的石头好看极了。艾苦苦不知道拉萨在哪儿,小蝶告诉他那是西藏的省会。这个国家在地图上像一只大公鸡,而拉萨就在鸡屁股上。这些都是小碟的爸爸告诉小蝶的,小蝶现学现卖告诉了艾苦苦。艾苦苦觉得拉萨如果真在鸡屁股上的话那个地方一定臭烘烘的,到处是鸡屎。可小蝶不同意这个看法,她拿出了她爸爸带回来的照片,照片上有雪山有草原,美得不像话。照片上那个大耳朵的中年男人戴着墨镜帅气极了,他身后是用石头堆起来的小山包,上面有五颜六色的小彩旗。而那个场景全部笼罩在一座高高的山峰之下,山顶上是皑皑白雪。艾苦苦心想那个地方一定很冷,像冬天一样。

小蝶的父亲以后就是专车司机了,小蝶说专车司机就是只跑一个地方的司机。以前小蝶的父亲开着卡车在这个大公鸡上到处跑,有时候去南方,那里的树奇形怪状永不凋零。有时候去北方,那里的雪能将房子淹没。现在小蝶的父亲只跑拉萨,每次都路过好几个雪山和宝石一样的湖泊。而小蝶的妈妈却并不因此高兴,因为去往拉萨的那条道路很危险,有很多有经验的老司机都在那条路上出了事故。虽然危险可小蝶的父亲还是愿意去拉萨,因为跑那条路线挣的钱多。这个国家铁路已经四通八达了,火车把成箱成箱的货物运往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拉萨的遥远让铁路还没延伸到那里,公路还是主要的运输渠道。等以后铁路修到拉萨的时候小蝶的爸爸也就可以休息了,艾苦苦想着等拉萨修通铁路的时候他就带着奶奶到学校后面的铁路上拦一辆火车,让火车带着他们去拉萨。

小蝶的爸爸最后一次出门跑车时艾苦苦陪着小蝶送了他好远好远,一直送到村子尽头的大石桥那里,那里有去往县城的大巴。小蝶父亲开着的大卡车就停在县城某个角落里,小蝶说她爸爸的车子有八个轮子,每个轮子都有井口那么大。艾苦苦没有见过八个轮子的大卡车,他只能想象那个大耳朵中年男人戴着墨镜坐在卡车里的样子,一定威风极了。

艾青又寄回来一笔钱和一个新书包,艾苦苦上一个蓝色的书包的确很旧了。新书包上印着一只小老虎,艾苦苦很喜欢。艾苦苦想自己的爸爸在省城也许也能坐上八个轮子的车,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真希望他能寄张照片给自己。在西北四季是可以看见的,从你裤裆里的恶棍开始发痒到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山冈,季节的轮回你要是肯细心观察很容易就能发现点什么。艾苦苦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田野里尽是些纵横交错的小路,春天里踩在那些小路上时像踩在枣泥糕上软绵绵的。艾苦苦喜欢光着脚踩在上面飞奔,后来小蝶也喜欢赤脚在田野里奔跑。他们卷着裤脚提着鞋子在田野里撒欢。艾苦苦和小蝶正在赛跑,这个游戏从被两人发明开始艾苦苦就从没输过。那天如同往常,他们从村头的谷场开始,跑过了一片稻田路过一座小桥,最后在小蝶家门口停了下来。小蝶的妈妈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一脸憔悴。小蝶的爸爸回来了,被烧成了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送回来的。

小蝶爸爸的卡车在路过唐古拉山时抛锚了,抛锚就是彻底坏了。那天唐古拉山心情不好,暴风雪让山不是山,路不是路,天地间呼啸着成了白茫茫一片。其他的车已经开出去好几公里了,对讲机完全失去了作用。车队发现他没有跟上来时已经晚了,找到卡车的时候小蝶的爸爸已经冻死在了驾驶室。

小蝶的妈妈不爱说话了,做的枣泥糕也没有以前甜了。那天放学艾苦苦陪着小蝶回家,他们再也没有赛跑过。

“艾苦苦,我冷。”

头顶上太阳照着这个村庄,可是小蝶说冷。艾苦苦抱着小蝶,两个孩子在太阳下互相取暖。如果你冷,太阳有时候也不能照耀整个世界。

那年春节村子里的鞭炮声从初一到十五没有间断过,人们不知哪里来的热情。艾苦苦在那年春节吃了足足一大缸肉,艾苦苦至今想起那年春节都记忆犹新。父母带着钱从省城回来,还带着好吃的东西。其中有个玩意儿叫春卷,样子很怪却很好吃。艾苦苦带着炸好的春卷去找小蝶分享,结果刚一进门就发现小蝶的妈妈变了。艾苦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小蝶妈妈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连小蝶都不认识。村子里的人说她魔障了,卫生所的大夫说这是一种叫作精神分裂的疾病。

那年春节之后艾苦苦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生理上长大了。这一切很可能与过年吃的那些肉有关,如今艾苦苦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浑身有力气。他开始觉得有父母真好,父母回来他就能有肉吃。柳树发芽的时候艾苦苦和奶奶在村口送走了父母,他们将再次去坐火车。艾青告诉艾苦苦火车开往省城的时候会路过学校后面那片田野,于是艾苦苦蹲在学校后面的铁路旁等着火车路过那里。一直等到四周的田野都暗淡了下来,青蛙和虫子发出声音,可是艾苦苦没有看到哪一辆火车上坐着他的父母,艾苦苦想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话一定会透过车窗向他挥手,可是艾苦苦没看到。

班主任李大爷肩上的担子很重,这是校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的。说这话的时候校长拍了拍李大爷的肩膀对他说“辛苦你了老李”。因为艾苦苦他们新加了一门音乐的课程,李大爷此时身兼四门课程,除了语文和数学外还有美术和音乐。李大爷在语文课上经常将李白和杜甫搞混,在数学课上一百以内的加减法也常常出错,美术课上他得意地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类似于猪的东西却义正词严地说那是狗。因为以上种种,所以当他站在讲坛上以音乐老师的身份出现时大家都对他投去了宽容的目光,也就是说即使李大爷把国歌唱出二人转的味道来大家也能原谅他。李大爷教他们唱的第一首歌叫作《送别》,李大爷说那首歌写的是朋友分离时的情景。即使大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李大爷还是出口不凡,刚开嗓子唱了第一句就给了同学们当头一击。小蝶皱起了眉头其他同学也显得焦躁不安,就连王拍子都捂住了耳朵。艾苦苦则想起了他的爷爷艾兽医,当年艾兽医劁猪时就能听见这种声音。唱了几句之后李大爷也对自己的嗓子感到了尴尬,同学们建议把音乐课改成美术课,大家更愿意跟着李大爷画四不像的东西。李大爷则不然,坚持要当好一个音乐老师。鉴于自己着实没有音乐天赋最后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从器材室里找出了一个古董级别的收音机将自己的磁带放了进去。本来大家对音乐已经没有任何向往了,结果当他按下收音机按钮的时候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一个美妙的声音从那个机器里飘了出来,艾苦苦一下子就掉进了那个声音之中。大家都安静地听着那首歌,就连王拍子也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曲唱罢大家回过神来,教室里掌声热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放学的路上大家都在唱这首歌,艾苦苦和小蝶也在唱。大家都对新学的这首歌信心满满。

“艾苦苦我回家后一定要把这首歌唱给我妈妈听。”小蝶一边说着一边高兴地蹦跶。

“我也要唱给我奶奶听。”

小路旁的稻田里积满了水,再过几天插秧的日子就到了,小蝶担心自己家的水稻今年会荒芜一片,因为小蝶妈妈仍然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艾苦苦送小蝶回到家后又掉转方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他沿着铁路往回走,火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太阳要下山了。艾苦苦仰头去看火车,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形形色色的人,那些人显得很疲倦,这些人要去哪里?

那年的春季运动会很隆重,往年只是学校里组织的小型运动会,而那年的运动会则是整个县城的小学集中比赛。学校对那年的运动会格外重视,如果这次运动会河西小学拿名次回来说不好就会引起教育局的重视,更有可能会因此拨款让学校建个围墙。

艾苦苦跑得自然是快,在学校组织的选拔比赛中很轻易地就拿到了去县城的名额。和艾苦苦一起去县城比赛的还有王拍子和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体育老师黄三带着他们挤上了去往县城的大巴车。在大巴车上高年级的几个学生正在讨论着县城里的羊杂碎和女孩,其中一个说自己在县城里最好的馆子吃过羊杂碎,那馆子里铺地的砖都是有图案的。另一个同学说他表姐就在县城里读书,城里的姑娘都很白身体也发育得特别早,他那十五岁的表姐两个胸脯已经像俩馒头一样了。坐在一旁的黄三咳嗽了两声短暂地制止了他们的讨论,可没过一会儿大家就又开始了讨论,甚至讨论到了遥远的北京。一个同学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能到北京,另一个同学说他放狗屁,因为他觉得北京一定在北边,而大巴车是往东边开着的。黄三闭着眼睛靠在大巴车的车窗玻璃上闭目养神,再也没理会过那些讨论北京和县城的孩子。艾苦苦心里很想加入那些高年级孩子的讨论,因为他有好多问题想知道。比如北京是不是在长江边上,北京和武汉到底哪里更远一些,可是艾苦苦没能将这些问题问出口。王拍子此时已经睡着了,呼噜声在车厢里徘徊,口水滴到了艾苦苦的裤子上。艾苦苦任由王拍子趴在自己腿上打呼噜,因为他突然觉得王拍子似乎没那么讨厌了。艾苦苦向车窗外望去,一片片空旷的田野从眼前掠过,过不了几天这些田野里就会长出青青的禾苗。

黄三带着艾苦苦一行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身后的孩子们东张西望对下水道井盖都赞叹不已。艾苦苦第一次看电视就是在县城招待所的柜台上,不只是艾苦苦其他的孩子一样被电视吸引住了。电视上有个叫霍元甲的男人打架很厉害,好几个人要杀他结果几下就被他打倒了。艾苦苦一直趴在柜台上看电视到后半夜柜台上的人要去睡觉了关掉了电视。艾苦苦很不情愿地回到房间,夜里静悄悄的。黄三和同学们挤在一个房间里,为了省钱。艾苦苦坐在床上感叹外面的世界整夜未眠,怪不得父母和叔叔艾鸿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艾苦苦迷迷糊糊地站在县城某学校操场上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前一天夜里艾苦苦失眠了。艾苦苦看着这所学校感觉自己还在梦游,他从没想过学校也能这样气派。跑道是塑胶的,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稻田里的小路。教学楼有六层,艾苦苦觉得站在楼顶上一定能摸到月亮。在那之后很长时间里艾苦苦都在责怪自己,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比赛也是第一次在那么好的场地上奔跑,如果那次他能拿一个名次回来该多好。可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却失眠了,失眠让他在第二天站在跑道上时神不守舍,发令枪响了之后他愣在当场,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对手们已经跑远了。艾苦苦想如果不是前一天的失眠影响了比赛的话,拿着奖杯回来的就是他了,而不是那个总趴在厕所墙上的王拍子。

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表扬了王拍子同学,夸他是运动健将替学校争得了荣誉。之后回到教室里班主任李大爷又一次表扬了王拍子,说以后再也不拍王拍子的脑袋了,也不许大家再叫他王拍子。“日了他先人的再拍王拍子的脑袋。”李大爷最后说了一句算是誓言以表决心。

大家谁都没把李大爷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王拍子,王拍子”地喊他,事实上李大爷自己立场也不坚定。因为就在当天中午他就又拍了王拍子的脑袋,因为王拍子砸碎了学校的一块玻璃。而就在两个小时前李大爷信誓旦旦地在大家面前说“日了他先人的再拍王拍子的脑袋”,也不知李大爷他先人是否安好,听后做何感想。

河西小学并没有因为在运动会上拿了名次而被重视,因为没有围墙的河西小学依旧是没有围墙。站在操场上举目四望能看到田野里插秧的人们,吹来的风里夹杂着泥土和秧苗的味道。艾青和艾鸿都不在家中所以艾苦苦家里的地包给别人种了,本来小蝶家的水稻也是要包给别人来种的,可是小蝶的妈妈在那几天里却突然地精神焕发。周围的邻居们说一大早就能听见她“呼啦呼啦”扫院子的声音,扫完院子之后又开始洗衣服做饭。见到了邻居后也不会流着口水傻笑了而是热情地和你打招呼,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女人的病情彻底好了。

王拍子死于车祸,李大爷真的再也拍不了王拍子的脑袋了。那天中午放学王拍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寻找钉子或者去铁路上轧钉子,他和大家一样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家里,原因是那天他的妈妈从省城回来看他。面对王拍子父亲的辱骂和左邻右舍的白眼这位女士不予回击,一直等到王拍子回到家里一把将他抱在了怀中。母子两人大哭一场后,她留下了一个新书包和一袋子梨扬长而去,背影潇洒。王拍子拿着书包和梨一路小跑追了上去,那位倔强的女士并没有停下来,旁边的人都在说着她的狠心,可没有人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泪珠。直到听见一阵刹车声她才回头循声看去,结果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被一辆卡车撞得飞了起来手里握着那个书包,梨子散落一地。

王拍子注定没有什么能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资本,如果他没有被车撞死他一定会在学校里炫耀他的新书包和那一袋梨,骄傲地告诉别的同学这两样东西来自遥远的省城。可他就是没有死在火车的铁轨之下,而是在自己家门口死在了一辆卡车面前,母子俩的久别重逢成了永别。班级里少了一个怪人,铁路上少了一个轧钉子的身影。班级里只有艾苦苦一个怪人了,更不幸的是小蝶也将离他而去。

小蝶的舅舅是一个看起来很英俊的男人,五官端正还带着些书生气。这个男人来到村子里用一辆三轮摩托接走了小蝶和小蝶的妈妈,嫁过来的媳妇被接回娘家,这事在村子里是头一回。起因是在那之前插秧的时候发生了“桥洞事件”,“桥洞事件”是村头妇女们的叫法,她们整天聚在那里嗑瓜子打毛衣传播新闻。

小蝶的妈妈将最后一株稻苗插进地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田野里空空荡荡的,插秧的人们都已经回家去了。小蝶妈妈认为田野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不知道的是她背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在看。也许那只是一个偶然事件,一个男人路过那里看见了一个性感的屁股于是起了歹心。也许那是一个计划已久的事情,某个男人对她念念不忘。总之那天小蝶妈妈在插秧结束后的回家路上被一个男人拉进了桥洞。

艾苦苦和小蝶当时正在小蝶家中写作业,一个同班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对他们说:

“小蝶,一个男人日***呢。”这个小子平时也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孩子。

“日***。”小蝶愤怒地回了一句。

“有胆你再说一遍。”艾苦苦同样很生气瞪着眼睛看门口那个孩子。

“我好心跑来告诉你们,你们居然还凶我。信不信是你们的事,就在谷场旁的那个桥洞里,你们自己去看。”说完那个孩子转身走了。

不管那个小子是不是出于好心,总之他说的事情是事实。艾苦苦跑得快一些于是比小蝶提前几秒看到了桥洞里的景象,一个男人骑在小蝶妈妈的身体上晃动。艾苦苦大喊了一声,那男人受到了惊吓提起裤子就跑,艾苦苦没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可当晚月光皎洁借着月光艾苦苦看到那个男人屁股上有个巴掌大小的胎记。

经过那件事情后小蝶的妈妈彻底地疯了,疯到生活不能自理。小蝶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村头嗑瓜子的妇女们时常会添油加醋地给那件事情加加温。这个村庄容不下她们母女了,最终小蝶的舅舅来接走了她们。小蝶舅舅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来到了村里,那时候我们都管那玩意儿叫三蹦子。艾苦苦恋恋不舍地送走了小蝶,艾苦苦看着越走越远的三蹦子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就是一场送别,于是扯着嗓子唱起了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天,小蝶的妈妈突然大笑,迎着落日奔向了一列行驶的火车,粉身碎骨。只是这一切没有发生在这个村庄里,艾苦苦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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